王晓华:偏偏就把诺贝尔文学奖给了情怀 | 社会科学报
社科报 文化
原题:鲍勃·迪伦:差异的守护神
作者:深圳大学文学院教授 王晓华
◤“在最艰难或最平庸的时刻,肯定差异,守护多样性。”
获得地球上最高的文学奖项以后,摇滚歌手鲍勃·迪伦淡定如常。众生喧哗,人们期待一场因跨界而分外热闹的嘉年华,但他似乎依旧身处局外。在拉斯维加斯与公众见面时,此君高歌一曲《为什么现在试图改变我》,随即转身离去,留给世界谜一般的背影。
这是地道的鲍勃·迪伦风格:热爱差异,守护边缘,捍卫民间主体性。从出道之日起,他一直拒斥权威,远离主流,憧憬多元共生的美好时代。现在,展示差异的绝好机会出现在他和世界面前,没有理由不把博弈进行到底。
恰如他在一首歌中唱道的,“我不在这里”。当芸芸众生希望他出现在聚光灯下时,“不在这里”就是最好的选择。此刻,疑问依然在风中飘荡,迪伦依然是精神上的波希米亚人,仍旧在进行奥德赛式的漫游。这是他展示自己立场的常规姿态。也许,瑞典文学委员会的评委们就看中了这点。他们把文学奖颁给了情怀。
出人意料吗?有点。不过,征兆早已出现:这几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似乎放弃了纯粹的诗学考量,开始把目光从修辞转向情怀,分外青睐“少数”乃至“例外”。正是当这种立场逐步获得强化时,跨界选择出现了:歌手获得了文学奖。
细细想来,瑞典人的选择不无道理:由几个书生衡量世界文学的水准,这本身就是值得质疑的事件——它把以个人命名的奖项神圣化了,似乎少数学者掌握着评判文学好坏的普遍尺度,这岂不等于说他们是词语世界的上帝?如果持续强化权威感,此类裁决难道不与我们津津乐道的多元主义相悖?事实上,作品的好坏是个复杂的问题,评估标准的模糊恰恰是文学的魅力所在,几乎所有的获奖作家都会引发争议,我们为什么不充分利用语义场的宽度?当绝对公平的神话破灭以后,把文学奖颁给情怀无疑是个不错的选择。
如果评论家足够坦诚的话,就应该承认:他绝非唯一的选项,候选人可以排成长长的队列。不过,迪伦获奖并非掷骰子的结果,相反,它牵连出复杂的背景。
自现代性诞生之后,一致性和差异的博弈就已经开始:“现代性就是过渡、短暂、偶然,就是艺术的一半,另一半是永恒和不变。”(波德莱尔语)“永恒和不变”往往是道德、意识形态、主流的别名,“过渡、短暂、偶然”则是艺术、民间、个体的同义语,这两者的博弈谱写了现代性的复杂篇章:一方面,机器大生产、民族国家的定型、商业上的扩张都在制造一致性;另一方面,“我思故我在”的个人主义又对应着对差异的热爱。只有当这二者达到均衡,世界才会和平、安全、繁荣;当许多大词在空中飘扬时,无数鲍勃·迪伦就会涌现出来。
在复数化的鲍勃·迪伦中选择一个鲍勃·迪伦,不等于说只有他才实至名归。相反,被选中的他是象征、符号、缩影,是一种情怀的肉身化。那么,如何概括他所代表的情怀?我想起了王小波的一句话:“参差多态乃幸福之源。”在最艰难或最平庸的时刻,肯定差异,守护多样性,这就是鲍勃·迪伦精神的内核。
鲍勃·迪伦出生于1941年。此时,第二次世界大战还没有结束,人们试图把自己所热爱的一致性扩展到全球,由此展开的厮杀夺去了数千万生命。待到他逐渐长大以后,全球性的博弈依然没有如火如荼。从被抛到人世起,他就不得不面对现代性的裂痕、缝隙、深渊。
在所有人都必须做出选择时,他站在了过渡、短暂、差异、多元一边。在1965年8月出版的专辑《重返61号公路》中,他讽刺了曾经追逐权力的“你”:
“塔顶上的王子和所有漂亮的人/正在狂饮,相信他们已经成功/他们交换着各种珍贵的玩意和礼物/可是你最好脱下那只钻石戒指/当掉它吧,宝贝/你过去不是觉得很有趣吗/拿破仑身上的破衣服,还有他口中的脏话/现在,到他那儿去吧。他正呼唤着你,你不能拒绝/当你一无所有,你没有什么可以失去。/如今你暗藏不露,你没有秘密要隐瞒。/这是什么感觉?”(《就像一块滚石》)“你”代表现代性的吊诡之处:正是在追逐一致性(权力、金钱、权威感)的过程中,无数个体(包括曾经登上巅峰的拿破仑)变得“一无所有”。事实上,假如一致性获得全胜,那么,个体赖以自立的差异性就会消失。对于包括拿破仑在内的所有人来说,这都意味着失败。不过,失败绝不仅仅意味着失去,个体可能因此获得最高级别的馈赠:
To be on your own
With no direction home
Like a complete unkown
Like a rolling stone
(依靠自己
无家可归
就像一个彻底的无名者
就像一块滚动的石头)
当“你”没有秘密可言隐藏,在个体被主流拒斥时,真正有效的行动只有一个:依靠你自己(on your own)。这不正是自立的机缘吗?经历了曲折的自我冲突,个体主体性开始复活。为了敞开个体走向独立的秘密,鲍勃·迪伦运用了多种修辞学手段:质询,反讽,重复。甚至,亚里士多德所钟爱的“突转”手法也被娴熟地运用。此时,一个修辞学大师已经崭露头角,但更珍贵的是歌中绽放的“精神现象学”:迷惘而倔强,拒绝主流的命名和诱惑,如滚石般奔走、探寻、冒险。这首歌可谓鲍勃·迪伦的艺术宣言,演绎了他此后始终坚持的R&R精神。
《像一块滚石》既是挽歌,更是序曲。它是差异的颂词,是对个体性的祝福。在完成这首伟大之作后,他声名鹊起,但他没有端坐于神坛之上,而是继续“生活在别处”。
用他的话说,“我不在这里”。“这里”是庸常生活的世界,是权力展示力量的场所,是清规戒律起作用的地方,是缝隙和张力逐渐消泯之处。“不在”意味着告别的动作:离去,走向远方,拉开身心和现实的距离。当精神的足尖指向远处,正在凝固的现实被触及、撕开、激活。于是,可能性从它的缝隙处源源不断地涌出,乌托邦高悬于芸芸众生的头顶。为了演绎这种“否定的辩证法”,鲍勃·迪伦喜欢揭露流行的“剧场假象”。
在经典长歌《荒芜街区》中,他描绘了一幅《荒原》式的全景图,讥讽了时代剧场热闹背后的致命荒凉:
“现在月亮已把身形隐藏/星星也开始消失/占卜的妇人早已/把她的一切收入怀里/除了该隐和亚伯/还有圣母院的驼背者/人人不是在交欢/ 便是在祈求甘雨/而那个好心的撒玛利亚人正在装扮自己/准备他的节目/要去参加今夜的狂欢宴会/在荒凉街区。”
此处,“荒凉街区”显然是个隐喻,暗指任何实存的主流世界。它可能热闹非凡,但依然是告别的对象:“不要再给我寄信了/除非你的信/来自荒凉街区。” 此时,“我”和“荒凉街区”已经拉开距离,可以在别处审视它的繁荣和浮华。事实上,“荒凉”意指多元性的消失,而出走则是一种个体性的救赎行动。在“我”走向远方的刹那,活水源头出现了,世界恢复了部分生机。这是暗示,也是呼唤。此刻,答案的确在“风中飘扬”。
在获奖后演唱的歌曲《为什么现在试图改变我》中,鲍勃·迪伦再次吐露心曲:“让他们纳闷,让他们嘲笑,让他们皱眉”,但“我依然坐着做白日梦”,珍视“自己古怪而渺小的世界”。
的确,半个世纪过去了,鲍勃·迪伦依旧保持着最初的情怀,总是在质疑、反讽、消解、出走、维持不羁的动姿,始终是“差异的守护神”。为了演练解构的记忆,鲍勃·迪伦先后借鉴了象征主义(如艾略特)、意象派、“垮掉的一代”、黑色幽默的手法,可以熟练地运用象征、反讽、质询、陌生化等多种手法,谱写出丰盈的“差异之歌”。
这使他的情怀盛开出多姿多彩的语言之花。从这个角度看,诺贝尔文学委员会授予他这个文化人梦寐以求的大奖,无疑是做出了一个正确的决定。它不单单是对鲍勃·迪伦个人的肯定,更是对所有热爱差异者的激励。(感谢“爱思想”支持,文中观点不代表本报立场,原载于社科报总1531期。)
社会科学报
微信号:shehuikexuebao
欢迎转载原创文章。如转载,请注明:本文首发于社会科学报,
微信号:shehuikexuebao。
长按识别二维码
立即添加关注